以太迷宫
writer: Anon
editor: Uncommons
这周以太坊读到以太坊管理层改革、aya 等人工作调动的消息,虽然不在意料之外,也不一定完全“符合民意”,但依然是一个决意面向公众改革的政治表态。短短数月,“换了人间”,这是独属于这个行业的速度。
Devcon 时也早有对以太坊的“沸怨”,只是当时各有所求,也依旧太平。我并不知道这对很多人来说是最后一次技术理想主义者的盛宴,以太坊总体而言也还并未完全成为众矢之的。最初职业是高中老师的 aya 在我心中仍然是一名高度意识形态的教育者,有两个镜头仍然回闪:其一是她曾让我们以 artist/writer 的名义用无限花园作主题设计几个展区,在逛一名朋友以植物音乐为主题的展区时,她用手碰了不同的植物,每株植物发出了不同的声音。于是她和我的同伴小乔(也是彼时的陌生人)搭手,认真听完那株以太坊“无限花园”里的植物唱完歌。
另一个镜头是闭幕式上她讲 substraction 的哲学,语音低沉柔和,虽然诚恳,但底下观众几乎只有五六分之一的人在听。闭幕式会场舞台上放了很多风筝,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技术盛会,讲的也似乎是与在座大多数人无关的远景理念。我也没有听,手里拿着很多小册子,听 Twone 调笑说这看上去更像一个“书展”。当后来短期技术进步终于无法再为这些理念持续提供”证实“的动力时,它们好像也就被自动“证伪”。
然而一面是被围攻的道德高地,一面是真金白银也因此是真刀实枪的黑暗森林,不知谁更荒诞,也未定谁更需要谁拯救。暂且因为在以太坊受到很多帮助,有千丝万缕又实在只是局外人的身份,写下这则《以太迷宫》,恰好也和当时自己在曼谷展览的主题一致:都是迷宫,都是南来北往、横冲直撞,且至今并未知道出口的行业镜面型构。
*原文初稿写作于 2024 年末 Devcon 最后一天,二稿完成于二月末。
整个世界的街道
从万米高空向下降落,很像是在一个巨大迷宫中随机掉入某个点位。大地逐渐显现排列组合,直到显现出四面八方都看不到尽头的街道。街道套着街道,纵横交错,直到隐入地平线。降落时会很容易产生错觉:整个城市都是平的,错综的街道会一直向外延伸,直到地球那边。整个地球于是好像都能在导航软件上点击“步行导航”,哪里都能走过去。
这样的错觉在众人共享时会被完好地保留:数万人在这个十一月同时降临这座城市,创造出一个“表世界”之下的“里世界”。表世界是这座城市原本的热闹,有着有序的店面、正常的车流、深谙从城西到城东该使用哪种交通工具的公民。而“里世界”是一个生生被创造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所有讲不同语言的人又开始同时讲同一种语言,浓缩了整个世界的街道。
在同一个世界迷宫里,“表世界”和“里世界”共享着同样的分崩离析,但同时生成的是完全不同的通关路线。
迷你社会
几天后,曼谷深夜街道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中,已经几乎有一半都在使用熟悉的这种语言。我们通过这种语言,辨认出对方同时存在于这个城市的另一个临时存在的世界。
这种新语言本质上是一种技术语言,但与其他技术语言不同的是,它的语法强度是如此高,也因此只有它在试图创造另外一种微缩的社会样态,一个属于一小部分人的“链上迷你社会”(on-chain mini-society)。使用“世界”或“社会”这个词需要谨慎,并且大多数时候是错的;但是对于加密技术里栖居的这批人来说,暂时很难使用别的词代替。它不是一个乌托邦实验,也不是 Hakim Bey 所说的 T.A.Z.(Temporary Autonomous Zone)。它基于一套与法币体系完全不同的货币体系,绕过作为国家信用的现代货币,建立了另外一套自足的、能运行的信用系统。在这个微缩社会的一小部分人栖居在这个新的信用系统中,以此为锚点与法币体系代表的传统社会进行大量交换。他们基于可信互联网完全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且每年在全世界各个城市里创造出了数十个这样的“里世界”的现实生活投影。
很少有技术能够彻底改变其从业者的生活方式到与主流社会泾渭分明的地步。加密世界号称是这个社会的一个试验性的翻转样态,通过提供一种新的基础设施来引导生成一种新架构。这样的尝试在大部分历史时期、大部分社会情境下都是注定失败的,但下一次仍然会由新的尝试制造出两次之间的微小差异。在“这一次”与“下一次”的微小差异之间的,是无数真实的劳动时间和各式各样最终“未竟”的理想与事业。它们或者有的会被批评过于激进(以太坊的去中心化最大主义),有的被批评为过于保守(以太坊的精英统治);有时过于考虑大多数人而在历史的时间轴中寸步难行而先行夭折,有时过于不考虑大多数人而在有效狂欢之中成长为一个弗兰肯斯坦。出药方的人遍布整个意识形态光谱,从左到右都拿着江湖药方试图医治这些明明白白的“失败”。它们或许并非失败,更接近的表述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停滞,然后成为历史行道两旁的先烈塑像。然而最多的事业是未竟的事业,它们以其“未竟”支撑起的一寸空间,为每一个发闷的时代留出了形态各异的氧气通道。
海市蜃楼
在这条路上目前走得最远的以太坊,提出的终极愿景是“无限花园(Infinite Garden)”。很难想象任何一家商业公司或非盈利组织会以“无限花园”这类词作为其最终愿景,它几乎什么也没说,是一幅静物风景画,所包含的只是氛围信息。也因此,这个颇具东方“弱德之美”的词也并没有在口号鲜艳、资本密集、技术轮动的市场上,得到它曾设想的“天下归心”。
与此相反,很多目标是盈利的科技公司拍广告,会把一个更好的世界当成是背景板,但主要聚焦在产品的功用上,无论是 AI、机器人还是各式软件,聚光灯会强调它们“做了什么”以让世界更好;但以太坊这类愿景,抽空了具体的成品,只留下了背景板,一个本身就自足的世界,以及它的颜色。这是一种更加柔软的进攻;与其说是进攻,不如说是防御。这总是让人回想起互联网初生时代的《赛博空间独立宣言》以及之后的一系列宣言,那些早期极客的瞬时梦想已经因为无力阻挡资本的蔓延被证伪。
下一次事情会有所改变吗(下个时代会更加文明吗)?
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那些坚定认为“这次不一样”的人也许只是因为站在资源与话语的中心;而在话语中心之外的怀疑论者中,多数人怀疑以太坊的答案(“去中心化的理想不会带领我们去向一个真正自然和大同的数字未来”),少数更虚无主义的人会怀疑问题本身(“事情总是不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我是一个坚定的怀疑论者,同样不喜欢由精英主义的少数人制定的“这才是希望”、少数人规定的“那些不是真的希望”;但同时也选择将自己置身于技术进步的景观之中。在大多数情况下,希望都并非是为了兑现,而是为了让我们保持相信行动的价值,在运行速度过快的金融虚无主义时代定期被提醒去进行一次“运动康复”式的校准动机。
持续旁观着整场技术进步和社会变革的现场,是因为无论我们最终选择了哪一项具体的技术,这项技术本身最终都会改变我们对自身的判断。它并不直接有利于我,也很有可能并不直接作用于我还年轻的这些年份,再甚者,有可能是泡影。但这就如同在茫茫没有方向的所谓“技术前沿”航船,如果没有人去“造景”,就没有海市蜃楼,更多的人出了海后只有成为海盗一种选择。海市蜃楼是防止所有人在这里只能成为海盗。新大陆未必存在,但没有新大陆,旧大陆的更多人甚至不会出海。毕竟没有新大陆的投影,海洋就真的成为了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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