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对“时差记者”专栏接下来要推出的 7k 写的一篇报道的有感而发的评论,也作为该报道的先导篇。原文是作者在去年年末前往清迈、曼谷两城对流亡泰国加密圈的缅甸记者所做的写实记载,侧面充当了加密技术乌托邦叙事的一个极其光亮的镜面。欢迎届时阅读,并参与对本系列的讨论。


Written by @Anon

Contents

· 必须讲述之必要

· 无法回答

· 技术弥撒亚不会以技术弥撒亚的姿势飞临


必须讲述之必要

“但已经没有媒体想要空袭的照片了,因为它们太常见了。” 文中这么写道,这可能也是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读者对于邻国缅甸战乱的粗淡印象。多年过去,烧了多年战火的缅甸也因此“没有什么新闻”,“太常见”背后是政客们的斗争招致的大规模的死亡或者流亡,其中大部分无名的主人公在进入主流世界的视野之前,就已经先行消失在断电断网的信息暴政中。

但在所谓过载的苦难叙事中,“新闻疲劳”只能是当事人的特权,相对更健全社会里的人有义务不谈论、或者至少是慎重谈论“新闻疲劳”。“新闻疲劳”会招致本就不充足的人道主义供给继续断供。

这也导致,在主流叙事方式的“对焦失败”之外,有机会去“重新对焦”、重新讲述缅甸内乱的非官方叙述者,反而担上了以另一种视角去讲述真实故事的义务。如果所谓的新闻事业本身已经在政治高压下接近摧毁,那么只有由更多人多多讲述、反复讲述,在“不合时宜”的地方讲述,才能使得已令众人流血的“不义之战”,不致在另一群人中以疲劳的名义流俗。

本文就是一个来自非官方视角、位置极其特殊的讲述:中国的年轻人在第三国泰国遇到了流亡于此的缅甸记者,在一个以“技术平权”和互联网革命的旗帜下,试图“让世界变得更好”的先锋技术会议上,“记者”成为了被讲述者,而“极客们”反过来去讲述了“记者”们的故事。简单来讲,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故事。

无法回答

Devcon 前后的泰国充满了无国无家的年轻人。不同的是,其中有一些人是主动的离开自己的祖国,从小就以第一世界的充沛资源才能孕育出的反叛与朋克文化成为“曼谷的白种人”;而另一些人的祖国已经在云雾缭绕的权力斗争中分崩离析,在“国不国”的窘境中被迫向另一个号召“人人平等”的技术乌托邦中寻求收容。

作者所关注、所主动接触和在文章中介绍的缅甸流亡记者显然属于后者,他们几乎从技术光谱的最右端一下子横跨到光谱的最左端。他们背后是断电的家乡,身处的却是一个资本与技术时而合谋时而崩离的最冒险的游乐场。因此,才有了文章开头那一幕:在缅甸从事技术的 X 先生等不了那么久。他没法儿等在曼谷和清迈的心怀各异的项目方和开发者们继续描述一个指向“Somewhere in the future”的路线图,只能不断追问:“这些技术能够帮助内战中的缅甸吗?”

从来以本质上是政治经济体自居的加密技术,本身即处于多方主权国家监管的夹缝中,时而曲躬招安,时而逆流而上,即便是所谓的“最为纯粹的技术本身”,也面临着术语堆砌和资本热捧之下不知如何破局的冷嘲热讽。尚处于发展尴尬期的加密技术很难在此时此刻回答这些问题。

但即便无法回答,问题也依旧存在。在昙花一现的上一个十年中,这个国家“从一个比朝鲜的手机持有率还低的国家一跃成为移动互联网与智能手机使用率最高的发展中国家:SIM 卡的价格从 2000 美元降至 1.5 美元,智能手机约 20 美元就可以买到……”;在 X 先生 2016 年的讲述中,这个国家是“一直是属于黑客的国度”。中心化的现代技术基础设施在军政府这样的暴力机器之下自然是流沙,在军政府将所有可以被控制的基础设施都毁坏、以对抗自己的百姓之后,来到 Devcon 现场的 Kyi 又是如此坦诚地许愿:“我真心希望有人可以通过零知识证明(ZK)开发一些符合缅甸应用场景的工具,或者是端对端的加密货币系统,这些都能让我的工作简单非常多。……” 加密货币并非对这片土地完全没有帮助,它曾经支持过很多罗兴亚难民、也以高达 90% 的渗透率打入过缅甸市场,但是仅仅是孤立的“代法币支付”这个场景本身无法完成它的许诺,轻易可以被当权政府通过法律进行对点攻击,或是在 Luna 危机中自己毁坏了自己,远远取代不了几近原始的交换体系“Hundi”。他们设想的,还有在这几个月飞往泰国的这些年轻人所设想的,都不仅仅是这样。

以唯一永远站在大多数人这一边自居、许诺会给“更大多数人”赋权的技术,恰好遇到了文中这片“需要被技术赋权的土地”。但在苦涩等待它最终可以“医治万民”的遥遥无期的日子里,那些无法等到的人,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等在这扇“希望的门外”,以几乎没有报酬的自己的生命时长作为给历史加速的时间。

技术弥撒亚不会以技术弥撒亚的姿势飞临

同样在 Devcon 时期的曼谷,大家都处在一个复杂的社会结构之中:最外套着的那一层是自己来自的那个社会:如本文作者、我、还有其他大陆的小伙伴们,来自一个我们所原生的社会;中间那一层是曼谷的本土社会,它以一种飞掠在摩托外、交织在泰语中的形式而存在;最里面那一层是一个临时的社会,一个迷你社会(mini-society),在这个临时的“空中社会”中,大家讲着同一套技术语言,各有各的期待、投入与利益分歧,但都已经将部分或大部分的事业许诺给了整个行业的”市梦率“中。

在离开曼谷数月之后,应该能够以更完整的方式将这三个社会串联到一起。这篇文章以非常精心的编织角度,同时并置了三个社会,也使得其复杂肌理在重叠中更加清晰。加密世界在玩笑中有着世界上最高的飞行时长,大家习惯于进行“空中飞行”,主要以远程工作联系起来的我们也正像是一个结织在空中的社会,如蛛网一般虽然脆弱,但也号称自己可以首先感受高空的资本与政治的气候。但正如这篇文章最开始与最后讲到的“Look up in the sky!”,在我们从第一世界飞临第三世界、再如此往复所飞临的天空中,飞临的很可能并非同一片天空,更并非同一片土地。传统世界既早已并非“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也从未真正有过),加密世界又如何指望同一个技术弥撒亚匀速飞临?然而弥撒亚不仅是弥撒亚,也意味着增长区间。停止以每秒 50 次的速度振颤翅膀的蜂鸟无法一直生活在空中,不再增长的技术弥撒亚也落入了同样的重力之中。

曼谷之后,加密不再买单以太坊,已数月有余。在造神弑神的空中循环中,那被无数利益相关方试图加速的“地面世界”的复杂性,被有选择性地无视或低估。而那低头以某种边缘形式介入了这真正的复杂性的,始终生长在我们所讲述的边缘故事之中,继续候于下一个寂静无人的、非侯非相的故事背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