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记者 | 当真实还从协议想象的视野生成中⻓出
作为曼谷 Khlongs and Subaks 工作坊的参与者,我们在出发前收到邀请要为 Uncommons 的“时差记者 LagScope ”专栏写点什么。好像是接应一项神圣的“出访协议”似的,我们立刻答应了这项写作任务。现在果然已经越来越习惯觉察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成文的、不成文的协议。
我自己对“协议”的兴趣始于当年不同网络系统间“协议之战”,也接近于渴望发生于网络、系统间的艺术和创作,像是由艺术家组合 MTAA 早期描述网络艺术而绘制的示意图中所标示的“The art happens here”(艺术在这里发生)。去年参与了“协议之夏”的研究,开始走近更多“协议”在各领域中的讨论。我在自己的项目中实验搭建了一个多节点影像创作的“实时视频协议”,也是希望在反思协议中的控制的同时,如何在今天各式“协议创业”(protocol enterpreneurship)的技术发展环境下创作艺术。于是,我在申请 Khlongs and Subaks 工作坊的表单上写下:我好奇所谓“艺术方法”可以对不同文化与地缘政治环境中的技术建设者、政策制定者带去怎样的观察与记录;同时也希望继续探索关于“本地”与“全球”之间的张力,以及提出关于技术殖⺠的疑问。
然而,虽然在工作坊期间就开始酝酿究竟需要怎样报道,甚至经我们短暂相遇、兴奋游历了“SouthBeastAsia”世界并激动归来后,但仍不知该如何作为“时差记者”而下笔。我迟疑要如何以一个“记者”的身份书写,因为我似乎没法代表一种“这边”的世界/社群/语言/网络环境的身份、意识形态、立场而带回报道。换句话说,我不甘于只是作一个观察性的记者——在这趟仅五天的旅行和工作坊中体验到全然的酣畅,我感叹终于能够深入参与并直击我在意已久的、夹在中美之间与之外的视⻆,在技术社会政治讨论的现场思辨和想象,无比珍贵。

与此同时,我确实也希望用接近描述性的语言记录我们所经历的、感受的。就像是我在出行前询问工作坊的组织方是否可以带着我的摄像机拍摄,希望记录参观运河(Khlongs)和水稻种植(Subaks)的实地考察和部分工作坊经过,是我个人工作和研究的习惯也可为集体创作提供视频素材。尤其当我们在工作坊创作的“协议设计故事”(Protocol Design Fiction)最终由一组组AI 生成的视频短片所呈现时,我们的感官不仅被怪异新鲜的科幻规则(Strange New Rules)洗礼,更加被一层层AI视觉和视野卷入——在现实与虚构愿景之间,时差感(temporal lag)越来越强烈。所以我更希望可以揭露在现实生活经验中的真实,选择用反身性的方式分享笔记,在这些被人们设计出来的协议和虚构故事之间穿行、游移、记录。至于我们总是已经活在各种“延迟视⻆”(lagging scopes)中,倒是让我回想起在工作坊里我们讨论到的:需要的不是一致性(coherence),而是如何同步(synchronization)。

相同的语言、不同的敏感
参与工作坊的人分布很广,比如有技术人员(AI、网络安全、加密技术者,以太坊贡献者,帮助公众更容易接触技术的协助者)、政策制定者、社区建设者、雨林保护与原住⺠工作者、VC、设计师、未来学家等,还有在此次工作坊合作主办场地的大学(CMKL)就读的学生们。大多来自或目前生活在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缅甸、越南、孟加拉国、台湾、澳大利亚、日本、香港……确实,所有人不仅能用流利的、几乎无破绽的英文沟通,也能听得出来大部分人基本是直接用英文思考问题的。相互交流中时而还能听⻅中文,是第二大能连接至少一半人的共通语言。
不过中文母语者只有三位,而更多相谈者或是来自马来西亚华侨,学习中文多年的越南人,和在台湾居住过的欧美人、孟加拉国人。尽管我并不是“东南亚人”,但我总因为自己在成长经历中辗转文化和边界之间,共鸣东南亚在后殖民/民族国家身份与多元性(Plurality)问题中所面临的挣扎与思考,也对各自在全球语境中试图发出的呐喊和努力感同身受。

在讨论中感受到每一位参与者对于技术在东南亚的施展都有自身的敏感:从关注东南亚不应仅是硬件的生产地、数据集的训练对象,到建构与每个生灵沟通的协议(Universal Relatability Spirit Interface Protocol, URSIP)或分布式地主动打结和存储记忆;从不再只是学习欧美中心的方法而也希望把日、韩、中的经验带回东南亚;从游览罗摩衍那(Ramayana)叙事收藏的异域凝视与崇拜,到提出对于文化塑像、⺠族主权、意识形态传播的警惕;从表演人类学式报道和⺠族志式掠取,到想象一个被东南(兽)亚纠缠的技术世界(a world haunted by BEAINGS from SouthBeast Asia);从着手“硬”的需求到对于“软”的渴望……
相邻的、遥远的
我们之所以讨论协议,或许其一原因是因为我们不得不与“外部”发生关系、建立联系,而不断面对这些紧迫中的张力与需求。就像我们在曼谷城⻄所拜访的河流中随处可见、成堆漂浮的水葫芦(water hyacinth),人们相传是1901年左右因当时的王室喜爱其观赏性而从爪哇带进暹罗,后来水葫芦因为有极强的繁殖力而泛滥,直至今日水葫芦治理都是泰国需面临的问题。作为外来物种,水葫芦一方面容易堵塞河道和误导污染而影响灌溉系统所以需要被清除,但它们同时又能被利用成为过滤污水、为水稻提供净水渠的自然工具。另也有工作坊参与者分享关于“在地方法”遇“全球协议”的问题:在马来西亚,农民原可以自由共享、交换稻米品种,以适应不同土地和气候,但因需参与更多跨太平洋国家之间的经济合作与贸易关系,根据“国际植物新品种保护联盟”的协议(International Union for the Protection of New Varieties of Plants - UPOV)需要开始对植物品种、种子技术进行标准化、知识产权化的管理,由此人们不能再进行本地的稻米品种分享与交换。于是,在本地面对更大的外部系统时或需要不断协调、适应,或作出牺牲。又或是听到带我们参观运河和灌溉系统的教授 Dr. Buraskorn Torut 所提,泰国在2011年所遇大洪水后开始建立新的水治理系统和规划。灾难和危机带来更多相互之间的关照。

由此在那几天也听到更多样貌的关系、关照、关心。生活在马来西亚的嘉海族(Jahai People) 与他们共同生活环境中的老⻁或建立敬畏关系(kepec)或建立保护关系(harimau ceboh); 在保护关系中的老⻁获得 cenoi 灵性,与人建立亲切连系(kinship),是嘉海族的孩子和保护者。缅甸的生肖有八种,按一个星期中的出生日算:⻁、狮、象(星期三上午)、无牙象(星期三下午)、鼠、天竺鼠、龙、金翅鸟;这与西方按月划分的星座、中国按年排列的生肖可相互交错为相互依赖的体系。新⻄兰的森林和山拥有法律人格地位,享有与人类相同的权利和责任,由毛利人与政府共同组成的管理委员会负责。
我们听到关于缅甸当下在军政府管辖现状的故事,照片里看到在空地里为加油、提供 wifi 和 crypto 转账信息而扎起的互助帐篷。以及比起直接讨论公共治理,我们提出对新自由主义以外的、反抗技术的敏感和需求,再在这个基础上聊保护与链接。我们的注意力逐渐从一个个被他者化、多元化的节点(nodes)中拉出距离,而是看见一条条边(edges),以及其他相邻的、相远的。我们反思公共技术和治理不为增加价值、榨取资源,而为寻找平衡而彼此监督、共担责任。
“东南亚森林神明”,在视觉想象和现实马脚中降临
几天下来的经验、感受、讨论和故事最后抛给了我们与ChatGPT、Sora、Runway等AI模型和技术工具的来回交互中(平替了一般此类工作坊或会议末尾的黑客松),生成出了一系列视觉想象。简单来说,这五天工作坊的目标是在东南亚的语境中用“开放分布式AI和区块链协议”(Open Distributed AI & Blockchain Protocols)创作“协议设计故事”(Protocol Design Fiction),最后用视频放映的形式叙述与呈现。由设想不同的怪异新规则(Strange New Rules)开始,建构这些规则所需的具体工具、机构等(Artifacts),从而想象新的世界(Worlds)和世界中的故事(Stories)。这样的“协议设计故事”创作似乎与我总是想找的“协议艺术”创作有不少交叠之处,而且惊喜地反馈回了关于视频协议的实验中。


由各 AI 模型创建的世界中,虚构与想象不再停留于人眼观察 24 帧摄影画面之间(persistence of vision),而发生在人与 AI 及其背后更大更具体的数据集的每一次智识对话之间。经大家热烈探讨和反思设计的故事协议,最终也配合着 AI 的视频生成协议,开始展露出现实的马脚。AI 将“故事板”中的描述性文字叙事转为其特定的视野,在每一次翘首以盼后迎来的是提示词写作者惊愕地张嘴、大笑。视觉总能比文字带来更直接的冲击,让我们重新看⻅了一幅幅言语道不出的更吊诡的“东南亚”。时间不再仅是星期一到星期五的线性推进,或被跳转剪辑压缩和延展,而总是萦绕回全球化背景中的集成时间,或拐出由一个个“主义”重新拼贴的新的现实集合,等待迎接更多这样跨越地缘政治文化边界中的精英代表们,与它们的软硬技术的叙事纠缠。我们不用再期待时间和文化的延续,正如文字描述中的“东南亚森林神明”早已在穿戴得体的迪士尼仙女与吉卜力神的昭告中突然降临。
写到这里,以及经历 Khlongs and Subaks 工作坊之后,我仍希望继续找不同的方式与“外部”交流或互为张力,继续记录视差,继续寻找在网络和系统的摩擦中不断新涌现出的“之间”创作。而在虚构的协议视野与集成时间中,我现在反而渴望掌握更多实在的技术,从而在我们直接关联的社会环境中尝试更现实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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